王周生
1969年初夏的一天，天氣很熱，女知青小米在稻田裡插秧。小米很美，個子高挑，眼睛烏黑，皮膚潔白。知青們戴草帽將帽沿壓得再低，也擋不住陽光把他們曬得黝黑。可是小米再怎麼曬，皮膚隻會微紅。睡過一夜，小米依然又白又潤。她像一隻崇明島上的白鷺，秀美輕靈。知青們叫她“白人”。小米還幹得一手好活，無論拔秧插秧割稻摘棉花，她一人抵倆，很能吃苦。所以，每年分班的時候，班長們都搶著要她這個強勞力。
那天秧田裡熱火朝天。小米彎著腰埋頭插秧，有個男生在一旁暗暗較勁，她加快瞭速度。瞬間，兩人把一班人馬遠遠甩在後頭。漸漸地，男生落後一大截，他站起來喘口氣擦把汗，忽然愣住瞭。他看見前面的小米半個脊背露在外面，肌膚雪白耀眼。愣瞭片刻，男生脫口而出：喂，白人，儂衣裳太短，脊背露出來瞭！
小米一驚，把手裡的秧把一扔，趕緊直起身子，使勁往下扯自己的衣服。小米的衣服實在太短，站直瞭身子，衣服下擺才過腰，一彎下去，又露出瞭後背。她漲紅瞭臉，恨不得滴雞精推薦有個洞鉆下去。小米可憐兮兮地站在秧田中央，不知所措。後面插秧的男女知青笑聲一陣一陣，小米如芒在背。男生見小米惶恐的樣子，覺得自己有點冒失，趕緊彎腰繼續插秧。男生很快超過小米，插到田頭。插到頭的男生回轉身來坐在田埂上，發現小米不見瞭。男生有點困惑，想瞭想，他走下水田，幫小米插完剩下的那段。
原來，小米離開秧田去找班長。班長趕著牛車在機耕路上運秧。小米擋住牛車，說要請假回上海，回傢做件衣裳。班長很詫異做衣裳那麼要緊嗎？現在是農忙，人手又少。小米固執地站著不動。班長知道小米從不偷懶，也從沒在農忙時躲回上海。班長很為難，班長說，讓我把秧運到田頭，你的事下班後再說，好不好？小米閃開瞭。小米沒有回到水田裡，她不好意思再彎腰。
收工瞭，宿舍裡的女生一個個回來，看見小米躺在床上發呆，都問她是不是不舒服，小米搖搖頭。大傢給她買來晚飯，叫瞭半天，她也不吃。勞累瞭一天的知青，嘰嘰喳喳，嘻嘻哈哈，她們吃瞭飯洗洗刷刷，蚊蟲又多，一個個躲到蚊帳。不一會兒，鼾聲一片。
第二天一早，天黑乎乎的，起床的哨子響瞭。打著哈欠的知青，懶洋洋掀開蚊帳下床，卻不見小米動靜。小米，小米，你怎麼瞭？她們掀開小米蚊帳，小米不見瞭！小米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。咦，小米呢？小米到哪裡去瞭？她是不是生病，一個兒童雞精人去醫院瞭？她為什麼不吱一聲呢？班長一聽就急，難道小米不經批準就回上海瞭？這下好，要算曠工！可是小米不是無組織無紀律的人啊，大傢分頭去找，不見小米蹤影。當天，一個長途打到小米傢弄堂的傳呼電話上，傢裡說，小米根本沒回傢。小米失蹤瞭！
兩天以後，小米的屍體在北大河浮瞭上來，衣服穿得整整齊齊，扣子扣得嚴嚴實實，更震驚的是，小米的衣服下擺和褲腰被縫瞭起來，縫得嚴嚴實實，密密麻麻。
那些日子，連隊一片寂靜，出工的哨子不吹瞭，嬰兒不哭瞭，小貓小狗不叫瞭，全連像死瞭一樣……
幾十年後的一天，當年的那個班長、現在的某局領導，對我敘述瞭小米的悲劇。他說得如此真切，如此傷感，讓我一陣心痛。他曾經寫下“青春無悔”的回憶文章，感動瞭一批老知青，可是，對小米的死，依然難以釋懷。我倆都是崇明島上的知青，隻是不在同一個農場。沉默瞭許久，他問我：
如果當時他批準小米回上海做衣裳，小米是否還活著？
如果當年那個男生不告訴她脊背露出來瞭，小米是否還活著？
如果那晚，宿舍的女生讓她把苦悶吐露出來，小米是否還活著？
或者當時，有件合身的衣服，小米是否還活著？
我搖頭，我不知道，因為我不是小米。對於一個消失的美麗的生命，沒有“如果”二字。我隱隱覺得，他在為自己尋求解脫。難道小米的悲劇隻是因為沒有一件合身的衣服？那是一個身體和思想都被禁錮的年代，不隻是小米，全體知青都感受到壓抑。我們青春勃發，身體像春筍拔節，又像鮮花怒放。女知青為身體的豐滿發愁，任何顯示身體曲線的服飾，滴雞精比較任何身體的袒露都意味著不莊重不正派，於是想方設法，將身體裹在沒有線條的衣服裡。對於小米來說，一件合乎時代尺寸的衣服固然重要，可是觀念呢，那些符合時代尺寸的令人窒息的觀念，才是致命的。多年前當我得意頭腦發熱時，也說過青春無悔的話，可是面對小米，我還能說什麼？
我隻能對當年的班長說，你不必為小米歉疚幾十年，其實，小米不代表個人，她的美麗與悲哀，象征我們知青全體。
回傢的路上，滿街的“奇裝異服”，絢麗多彩。袒胸露肩的女子擦肩而過；穿露臍衫的女孩迎面走來；超短裙下細長的雙腿在眼前晃動。滿街的香氣，滿地的春光，小米活到現在，該羨慕呢還是妒忌？我為小米短暫的生命嘆息，也為眼前的景象擔憂。如今，身體的解放早已超越思想的解放，蓬蓬勃勃，不可阻擋。可是身體過度的裸露和張揚，是否是另一場災難？欲望的過度釋放，是否是對人性另一種扭曲？如今，太需要頭腦對身體的把控。隻有思想的力量，才能使幾十年後的這些年輕人，在回首往事時，毫不猶豫地喊出“青春無悔”，才不會像我們知青一代那樣，糾結幾十推薦滴雞精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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